週日早上,滿載雲朵的陽光充盈一張約雙人床大小的禪室,我盤腿坐在半折的黑色蒲團上,面對著佛檀,背倚原木衣櫥的邊緣處,左手扶著電話筒緊貼耳朵與在紐西蘭的公婆話家常。 

居住在基督城郊外的公婆總是隔週末來電一次,彼端的他們坐在諾大客廳的兩端,夫妻各捧一支電話同時跟我們對話,此端的我們則是輪流與他們褒電話粥,一家三口「排隊」跟他們分享生活中的大小事。常常,兩個小時的「家族來電時間」仍有意猶未盡之感。

卜小熊出現在禪室外樓梯間處時,我正在跟公婆描述他們的孫子前陣子與我的一個有趣對話。 

小子手上拿著自浴室取出的咖啡色棉質臉巾,站在門外插嘴問道:「你是在談我嗎?」 

左耳仍靠著話筒的我暫停描述對著小熊說:「對啊,我正在跟你爺爺奶奶分享九月初的那個週末我幫你剪頭髮時,你建議我若以後懷有寶寶時最好選擇水中生產,你那時還說,所有的嬰兒都喜歡在游泳池出生。」 

「我不記得有這樣的對話。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有,小熊,你確實有說過這些話。」 

小子一副完全沒這回事的表情繼續表態:「我沒說過。根本就沒這回事,是妳自己亂編的。」語畢,人也隨著話語消失在門外。 

像是被人當場掌摑一巴掌似的怔然,我暫且吞下卜小熊的不實指控,拾起未了的對話描述,然後迅速的換個話題,將覺知帶回與公婆的「談情說愛」氛圍裡。 

等我與公婆互道再見下樓時,父子倆正坐在客廳的餐桌邊渾然忘我地玩起《卡坦拓荒》(Settlers of Catan)桌上遊戲。 

在沙發上坐定,想起剛剛卜小熊的指控所帶給我的不舒服感覺,我忍不住打斷他們,跟孩子重提話題。他半轉身的對著我,同時將一半心思放在遊戲上,仍維持相同口吻─他不記得說過這些話,這些內容都是我自編的。末了,他側回身將心神貫注在他眼前手裡的紙牌上。

身體裡更多的不舒服翻湧而上,我壓抑著不快的情緒,聲調緩慢卻清冷的對著他的側身說:「你可知道『我不記得這件事』跟『你亂編的』這兩句話的天大差別?」 

卜小熊不作聲應答,表現得一付全心全意將心思放在下一步要如何換取資源拓展領土的計策上。我好整以暇的等待,反倒是卜先生問兒子他是否有聽到我跟他說的話,像是督促他回應似的。 

「我有聽到。說『你亂編的』像是一種指控,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指控」。 

小子說這話的當下,從頭至尾看著他手裡的紙牌,沒有轉身看著我說。他言語裡所隱含的知錯之意與表現於外的漠然不在乎形成刺眼的對比。 

我半個聲音也不吭的坐在沙發上,內在驚駭的意識到那瞬間的我,第一次有「我不想見到卜小熊」的想法竄升上來。這是一種再熟悉不過的感覺,每當我跟卜先生或家人有看似無法解決的不愉快時,我總是會有想暫且避開逃離此人的感受,等我釐清散亂的念頭與情緒,我才能回過頭來重新給彼此一個機會再次溝通。

只不過這次想逃離的對象是卜小熊罷了。

他身邊坐著他的爸爸跟他一起玩桌上遊戲,我同時意識到自己採用「無條件連坐法」一併的在心中吶喊:「我不想見到你們父子倆」。 

卜先生感受到妻子異常的沈默,於是起身過來我身邊想給我個溫暖的抱抱與親親。我下意識的閃避他的擁抱與親吻,彼時的我像是一隻受傷的母獅,高傲的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安慰,因為一旦接受,豈不意味著在小熊面前示弱? 

父子倆繼續玩著桌上策略遊戲,我則默不作聲的轉身安靜的上樓回房間面對自己的多層次情緒與感受。 

在獨處時刻的觀息觀心裡,我清晰看見,卜小熊顯現出漠然不在乎的相應之道,才是我最不舒服的原因,因為我沒有感受到在對話中被他尊重的感覺。但是,話說回來,我是那位中斷父子倆正玩得興致盎然,想要臨時來個「心無旁騖一對一溝通」的人。溝通的時間點不對所衍發的一連串期望與事實不符的過程,這部份自己得誠實擔負,莫怪他人。

這份看見釐清讓我的火氣頓時消失一大半,擾亂的心猶如撥雲見月的湖面,讓我茅塞頓開的知道如何確切與孩子解釋「我不記得這件事」與「你亂編的」兩者間的天壤之別。

我緩緩步出房間,站在樓梯口,以平穩自在的口氣說:「不好意思再次打擾你們的遊戲,等你們這回合桌上遊戲結束後,可否告知我,因為我有話跟卜小熊說。」

卜先生應聲說好。遊戲近尾聲,倆人繼續專心碟對碟,我注意到卜小熊仍是一貫的專心於遊戲上。我忍不住想著,如果是我父母有話要跟我說,我會開始心不在焉的「銼在等」。卜小熊即使接到小媽的「訓話通知」仍是「老神在在」,大抵有兩種可能性: (1) 威權教養時代已逝,這小子跟現在的小孩一樣,不怕大人;(2) 這孩子對我有足夠的信任與安全感。 

遊戲完畢,我輕快悠哉的帶著藍皮書下樓坐在沙發上,示意站在面前的小熊坐在我身邊。我指著放在膝蓋上的本子看著他說:「這是我介於20082009年的學術行事曆,上面計載著一些對我來說頗重要的事項。」

卜小熊很感興趣的看著我翻閱著頁面,我將手停在20095月下旬的一週,小子馬上眼尖的唸出:

Weekend w/ little bear + Oscar (地名)

“Kissing monster can’t live w/o kids,  that’s why Mei got daddy so she can kiss me. 

(中譯:週末與小熊和奧斯卡共渡。「親嘴獸沒有小孩無法生存,這就是Mei跟爹地在一起的原因,這樣她就可以親我。」)

「我記得那次我好朋友奧斯卡跟我一起到爹地家玩還有過夜睡的時候,不過我忘記我那時說過這句話了」

翻開 行事曆的扉頁好似弄翻潘朵拉的盒子,將我與小熊帶回兩年多前的時光,那時我與卜先生剛複合隨即訂婚不久。

我溫柔的看著當時才7歲(現在已是10歲)的小男孩說:「你說這句話的背景是你在警告奧斯卡要小心我,因為我是一隻喜歡親小孩的親嘴獸,然後我在本子上記錄下來你跟他接下來說的這句話」。

原本有些僵硬防衛的卜小熊變得柔軟敞開,孩子富含興味溫暖的眼光在我與行事曆間擺盪遊走,我繼續翻至用英文記錄的下一週頁邊唸出聲:「2009614日星期天,我從以前住的城市搬來這裡和你爹地一起住。」

再翻開下一週頁,「2009621日,小熊做惡夢夢到我殺了他爹地」。

此時沉浸在過往時光的卜小熊抬頭看我驚呼道:「我已經忘記有這回事。現在一提,我好像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我親吻他頭頂的髮絲看著他說:「你是不是很驚訝我的行事曆裡除了工作與跟教授的會議時間地點記錄外,本子裡記著與你有關的事?」

小子安靜點頭的稚嫩容顏裡帶著無言的感動與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喜不可置信。

我繼續看著他說:「你知道我為何要讓你看這些記錄嗎?這跟我們之間今天的誤解衝突又有何關係?我想讓你知道,許多你隨心說出來的話或做過的事,也許你說過做過就忘,但是我卻將它們記在行事曆、日記或是放在心裡。你覺得我記錄這些是因為我時間很多或是對你癡迷嗎?」

此時站在書桌邊一直佯裝在讀他手機裡的網路訊息的卜先生忍不住輕輕的笑出來。

我繼續對著小熊說:「不是的。就像所有真心關愛孩子的父母一樣,我和爹地會注意你的一言一行,藉以窺探你內在對我們這重組家庭的身心適應狀況,因為我們希望你能在愛與安全感的環境健康快樂的長大。你跟奧斯卡說有關我是親嘴獸的話表示,在你的心裡,你有自信我和爹地結婚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愛你。我搬來和爹地同住一週後你在媽咪家作惡夢,夢到我殺了爹地,這讓我知道你害怕我會搶走你爹地。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去年十月開始每次過來都要帶著你的詹姆斯(綠色小恐龍),你是直到今年五月下旬才開始不再在背包裡放著詹姆斯和你一起過來。」

卜小熊像聽故事一樣的很認真聽著我說話,當我說到他做惡夢那一段,想起前塵往事,我得極力平復我突地哽咽的語氣,看著他動容如白瓷般的側臉,我將想說的話慢慢帶上總結:「你在行事曆看到的這些事其實你都忘記了,對不?」

小子再次安靜的點頭。

「那麼,你還會說你忘記的事就是我亂編的嗎?」

這回的他很堅定不已的看著我搖頭。

「如果你忘記的事,就被你說成是我亂編,那麼這本子裡還有我的日記有很多有關你的事都是我亂編的。你該知道,『我忘記這件事』是事實陳述,如果因為你忘記就不算一回事指著我說『你在亂編』,這就變成是對我的不實指控,你現在懂這差別嗎?」

小子再次安靜帶點羞慚的點頭。

「所以,下次有類似的情形發生時,若你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你可以說『喔,我忘記我說過這話』,我不希望你再說出『你亂編』這種話,因為你清楚這樣說變成是指控,而這樣的指控讓我感覺受傷與不舒服。」

卜小熊默不作聲的點頭,幾秒後隨即挨過身來湊在我臉旁撒嬌地問道:「我可不可以看你本子裡還寫些甚麼?」我闔上行事曆,笑著回他:「當然不行,這是我的,只有我可以看。」

就這樣,我們兩個和好如初,空氣中流動著滿滿的溫暖與鬆軟,三人座的沙發孩子卻緊緊的挨靠在我身邊低頭看著他的書,我則看著孩子的爹,享受著猶如雨後彩虹的寧靜美好片刻。


【延伸閱讀】有關卜小熊做惡夢的細節,請移步閱讀舊文《繼母的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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