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因種種原因不願面對與看清事實真相的鴕鳥,在經年累月下終將失去清晰看見的能力;其中的弔詭之處在於,鴕鳥從來不會覺察到自己一直將頭埋在沙堆裡。

我「成功地」惹惱未婚夫,可是狠狠劃開簾幕的力道稍嫌過猛,竟而銼傷到他的羽翼。脾性溫和的卜先生雖然沒有怒而反擊,卻在充斥著錯愕、困惑與受傷的情緒中,於我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只願意在牆上開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口,露個臉出來與我溝通。

我們一點也不像沉浸在訂婚喜悅裡的伴侶,爭吵頻繁的主因來自小公主在這個家的定位爭議。我們的爭吵從來沒有謾罵叫囂或惡言相向,但是雙方各執己見與立場,沒人肯跨出敞開心扉的那一步去感受對方的世界。

那半年的時間,數不清多少次以淚洗面過日。一個剛從英國大城市搬至小鎮上與未婚夫同住屋簷下的準人妻,一邊的肩膀扛著日夜伏案寫論文的沈重壓力,另一邊的肩膀扛著適應全然不同的新環境、身邊沒個自己的朋友與角色驟轉的多重挑戰,攤在眼前的是攸關結婚與否的棘手問題。

當時租屋的所在地比小村落還鄉村,住宅前方是私人眷養的馬場,左邊是多達百隻的大小乳牛閒散在廣大的綠草原。生平第一次住在這動物遠比人還多的地方,天地如此寬廣,我卻經常在爭吵後覺得沒有一個自己的容身處(家裡唯一屬於我的傢俱是他剛買給我的大書桌),總拾起鑰匙、不冷不熱的丟下一句:「我出門走走,待會回來。」帶著淚痕猶未乾的狼狽樣,失魂落魄的踱步到田野間找一棵大樹,狠狠地哭喊一把,再抱著大樹,垂坐依靠在樹幹邊,苦思如何打破這行之多年卻後患無窮的家庭動力結構。

有關小公主在這個家的定位其實牽涉到兩個影響我們繼親生活的實際層面,另一層面牽涉許多屬於莫琳與大衛之間的隱私,所以在此保留不說。但是因為這兩個棘手問題一併搬上檯面交叉爭論,最後讓我們關係跌至谷底也同時讓我情緒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卜先生說的一句話:「妳這樣會讓別人以為妳是壞心的繼母。」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未婚夫,恍惚認為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我想攜手共度一生的伴侶。按奈著如岩漿般翻滾而起的情緒,我緩緩地,一字一句的吐出:「我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想我。你說的別人以為,其實是你心裡的話吧?!如果你真的這樣看待我,屬於我們前方的路再也走不下去了。」

語畢轉身上樓回房闔門,我再也忍不住地抓起枕頭,使盡吃奶力氣的往床上的牆壁揮打數次,眼淚不聽使喚地猶如滾滾流動的長江流洩不止。當繼母自有無可言盡的心酸處,沒有伴侶深不見底的信任與支持,這檔婚事若繼續談下去無疑是愚蠢至極,把自己推向火坑的行為。

隔天打通電話回台灣給父母,哭腫雙眼的我只輕描淡寫的請他們暫緩給算命師排結婚黃道吉日的計畫行動,至於原因,我只有簡約提到對於有關小公主的另一件大事,我倆看法不一。等警報解除,我另行告知。

彼時的我,一隻腳已踏回單身的圓圈內,心底計畫加緊把論文寫完在兩個月內交出去後,若卜先生在這段期間仍一派固執地堅守他的立場與作法,該是我離開他也離開英國的時點。

至於那隻還待在倆人關係裡的腳,隨著神經網路往上連結至頭腦,因胸懷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最壞打算,思維脈絡霎時清晰犀利的運作起來,我得以像隻翱翔空中俯瞰大地的老鷹,看到自己在這整個爭端問題的盲點。

甫踏入這儼然成形運行多年的家庭動力模式的我,狹持「旁觀者清」與「替天行道」(錯誤的就要馬上導正)的姿態,我抓起大瑯頭毫無遲疑的使命敲打,完全沒有給自己與身邊的人足夠的空間與時間讓它逐漸鬆動瓦解。

我太心急。

我著急小公主十二歲了,再不把她「還」給她親生父親,讓父女得以培養更多的感情,等她青少年顯現更多的叛逆與錯過孩子想跟父母相處的黃金時期,那就來不及了。

我站錯邊敲打鬆動。

我使命敲打的姿態裡明顯有著想要保護大衛與小公主那被壓縮到只有一丁點的父女情,同時轉身指責卜先生是莫琳「助紂為虐」的左右手。

在另一次的爭吵後,我試著敞開我的心,語調柔軟緩和地說,

當初決定想跟你交往的原因之一是你離婚後還能把小公主當自己的疼,像你這樣有情有義有肩膀的男人並不多,我很珍惜且引以為傲有你這樣的伴侶。

我之前質疑你這些年的善心之舉其實是他們父女感情的絆腳石,這話確實很傷人,對不起我如此傷了你。我帶有指責的疑問與回應,讓你覺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我也跟你說聲抱歉。我的方式過於粗魯不近人情,但是我絕不想讓你誤會這眼前的互動模式是你全然要付起的責任。

莫琳、你、大衛與小公主,屬於你們四個人的動力結構是由你們每個人的參與互動而生,每個人都有份。也許你與莫琳剛開始離異的兩、三年,小熊與小公主雙雙過來與你度週末的安排有其必要性,可是這樣的模式繼續維持下去絕對會開始帶來問題。

其一,我們交往期間,我就注意到,你跟小熊的父子感情不夠深。姊弟倆總是玩在一起,而你很少加入他們的遊戲。我得老實說,除了睡前說故事的溫馨時間外,總覺得你比較像是他們倆的「保姆」,你接過來讓他們換個地方一起玩耍也讓孩子的媽休息充電後,再把孩子送回去繼續一同玩耍與上學。

家裡有一個孩子以上的父母都明瞭要做到不偏心的重要性。我有時會擔心小公主這孩子的心思,不希望她有落單的感受,所以我會特別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忽略小熊。你也是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的作法,所以你一定懂我此刻與接下來要說的。

兩個孩子都是親生的父母都會強調有時一對一相處的重要性,更何況是小熊與小公主有兩個不同父親的背景。小熊從出生到現在都要分享他的父親給他姊姊,更別說他也像所有自老二出生以後的孩子一樣,從來沒能擁有獨享父母的特權。如果小公主的父親不在世或遠走高飛不見人影,那小熊註定要學習分享爸爸給姊姊的藝術,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加入你的行列把兩個孩子當自己的疼。

只是,眼前的情況是,小公主明明有個很愛女兒的父親,週末的時候,女孩不是去爸爸家,卻是被你一起接過來。小熊好不容易在隔週末才能和你這爸爸相處,他卻只分得不到你一半的注意力,這對他來說,很不公平。

其二,我搬過來與你同住至今,雖然他喜歡我,小熊還是慢慢開始出現種種適應的問題行為,他變得特別黏你,更別說前些日做惡夢夢到爸爸被繼母殺了。你有沒有注意到小公主卻完全沒有任何適應的問題?這裡對她來說,是度假的地方,不是另一個家,所以她不會擔憂多我一個人,會搶走你這位不是繼父的繼父,她反而很開心,這個度假地方多了一個和她一樣性別的女生。

其三,小公主十二歲也早已顯現許多叛逆與挑戰權威的跡象。有這兩個孩子在時的假日,你總是不快樂、容易對孩子們動氣,時間與心力大半花在糾正小公主的言行舉止與支開姊弟不要繼續吵架的「瑣事」上。

我還記得有次在車上姊弟倆吵架時,她撂下一句:「你跟你父親一個樣。」沒人接話,我至今無法忘記當時的震驚與憤怒。你一句話都沒說,我這還未嫁給你的未婚妻,就更沒立場要她當下對你與小熊道歉。

小公主會常常挑戰你,除了表示她在這裡有足夠的安全感與特有的青少年天性外,有一部份多少與她父親有關。你可明瞭,只要她的父親沒被身邊的大人擺在被尊重被看見的重要位置,一個親生父親應有的位置,她就永遠不會允許她的心與你真正靠近,她的內心也就難有真正信服你與尊重你的一天。

點頭答應你求婚時,我就做好當兩個孩子繼母的心理準備,如果沒有打從心裡喜歡他們兩個,即使我再愛你,我也不會想嫁給你。兩個孩子也都喜歡我,何來理由推開其中一個,而且還是目前為止比較喜歡我的那一個。

你可以自己想想看,甚至打電話回紐西蘭詢問你父母的意見。也許某一部分的你覺得我是在排擠小公主設法把她踢出核心家庭的圈圈。你也可以選擇反芻我剛剛分享的這些思考點,再試著作不同的評斷。

這是屬於你們四個人所交織而成的動力模式,持續的話,賠上的不只是大衛與小公主的父女情份,你與小熊的父子情份也會一併的賠上去。我們的婚姻品質也會重挫,因為這繼親家庭的磨合過程會更加曲折辛苦;我們的心力會不自主的放在叛逆的小公主身上,而不是與小熊培養更深的感情,增加他的安全感好幫他順利度過這適應期的難關。

目前唯一的既得利益者是莫琳,她把姊弟情感置於父子/女情感之上,姊弟走到哪都不得拆開,母子女三人是濃得化不開的家庭組合。我同意姊弟感情很重要,但是孩子在長成過程中人格形塑的前十五年,最重要的情感連結仍屬於和父母互動交織的情感。她在離婚時所提出的要求,雖然得以穩固姊弟情感與減低孩子分離感,卻也同時稀釋與犧牲你們這兩位父親在孩子生命裡的份量。不過最終她也會為之付上代價,孩子長大時應該會對她所做的決定有所怨懟;對於一個獨自辛苦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成人的母親,我真的不願也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

因著我條理分明的清晰裡帶著同理心的理解與柔軟,我們之間築起的高牆倒下一半。我可以感受到卜先生因為我話語裡的誠懇而動容,我們就這樣良久地望進彼此的眼睛。

許久的沈默後,他迸出一句:「那妳的意思是小公主以後都不要一起和小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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