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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中第一次對男人說「我愛你」的告白對象,不是我的初戀,也不是卜先生。

二十六歲那年,我鼓起極大的勇氣,對著一個五十多歲肚子微凸的阿北告白。

這個阿北,不是別人,是白手起家靠著勞力辛苦賺錢、生養我長大成人的阿爸。

請相信我,對自己的親生父母說一聲我愛你,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我與老爸那種既濃烈且愛恨交織的父女關係。

我從小就很怕我阿爸。只要他一個嚴厲的眼神掃過來就足夠讓我不寒而慄。

從小到大,老爸多是採用那種「你給我這樣做就對了,敢不聽話就是討罵討打」的管教方式。

偏偏,我從小就有「你硬要我往東,我就偏往西」的反骨剛烈性格。我的身體留著「不滿現狀,絕對起身革命」的血液。

我又是家裡的老大,前面沒有兄姐親身示範革命反動的代價可以是多麼的慘烈與兩敗俱傷。

可以想見,一個極權的爸爸與反骨的女兒,會是一個多麼戲劇性的組合。

舉兩個例子吧。

長大後在某次的閒聊中,媽媽說,我叛逆的個性從三歲就顯現出來。

有一天我三番兩次不聽爸爸的話,依然故我,他一怒之下揪著我把我拎到窗外半空中 (我家那時頗窮,一家窩在閣樓生活),語言加行動的威脅,準備不要我了,再不聽話就要放手。

這可以讓任何三歲小娃兒極度驚嚇的恐嚇並沒有在我身上起一點作用。

只見我雙唇一抿,臉上一副從容就義的不就範表情,絲毫恐懼與害怕都沒有的冷靜。

那一次的對峙,並沒有讓雙方學乖。大人繼續極權控制,小人兒也就此開啟了挨罵挨打的「革命生涯」。

這過程,用血淚交織來形容並不算誇大其辭。有時,我的大小腿會被爸爸從菜市場阿伯阿嬸要來那種有細小竹節的竹掃把狠狠抽打得滲出點點血斑。這些不同的「刑具」常常需要更新,因為打我打到損壞失修了。

最後一次被打是我國中畢業,高中聯考失利,五專聯考的第一天早上。

那天清晨,我抱怨老爸太晚叫我起床,整個臉很不高興,再加上下一秒發生的事讓爸爸誤會 (我不小心踩到地上包著兩層塑膠袋的紅燒肉),只見他一臉暴怒的從廚房衝到玄關,抓我回客廳,開始「行刑」。

我記不得自己三歲時的「神勇事蹟」。也許童年太灰色,我連小學的自己都沒有啥記憶。

但是被挨打的最後一次,也許是因為即將跨越無體罰的里程碑,也許是那次用刑的方式太特別,即使現在可以雲淡風輕的寫出來,刻劃在心上與身上的記憶至今鮮明。

我跪在狂暴颱風過境的颱風眼中央地帶,整顆心鎖起來的那種靜寂冷冰的狀態,耳邊充盈著不堪入耳的連串髒話與辱罵,嬌小的身軀任由父親用穿著雨鞋的腳使勁地重踹,再整個人被他拎起,往客廳一角猛力地摔出去。

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在當下死去。

身體的傷,總有復原的一日。天底下最不堪的事,該是被最愛最親的人誤會,卻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等到出社會工作,尤其是獨自一人出國闖蕩,至人生地不熟的加拿大遊學半年,遠距離所拉出的省思空間,我才逐漸體會,我與父母雖然都是用錯誤的方式愛著彼此,在那經濟拮据與原生家庭成長環境不良的交互作用下,卻也是我們盡自己最大努力所能有的最好的行為。

我清楚地看見,我們對彼此的愛,常常讓對方重傷。

可以想見,這樣的我,要對著我又愛又怕的阿爸說出那三個字,是多麼的艱鉅與困難。

在加拿大的寄宿家庭居住半年,常常看到和我同樣年紀的女兒們和他們的爸媽抱抱親親,同時外加一句,我愛你。

我不記得爸爸何時對我說過這三個字,他含辛茹苦的付出與無言的支持行動明明就是愛的示現,但是,我承認我還是很想聽到一聲我愛你。

達成內心的渴望永遠源自己身的實踐

全家人我最說不出這三個字的,就是讓我懼之愛之的阿爸。

我醞釀著對阿爸表白的勇氣,這計畫在回台辦美國簽證時,拖過一天又一天。

鼓起勇氣上陣告白之前,數不清多少次我在心底跟自己商量,老爸一定知道我愛他,我們台灣人含蓄,幹嘛沒事學著洋人那種常會流於形式的那一套儀式!

但是話說回來,真要是流於形式的表面話,為何我會一拖再拖,遲遲不敢說出口?

三月的午後,氣溫有如初夏的溫熱,再拖下去,我就要出發前去美國,本姑娘決定豁出去了─有膽量反骨,也要有放膽示愛的勇氣!

我在心底演練著最適當的表情與語調,伺機找個只有我和這位五十多歲阿北單獨相處的機會。

看著眼前這位穿著泛黃三槍牌白棉內衣與灰色格子短褲的男人,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前胸後背開始冒汗,緊張的心情比在多年前聯考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爸!」

「沒衝啥?(請用台語發音)」

「沒啦!我那天‧‧‧(臨陣退縮,假裝開始聊天)」

唉!怎麼會這麼難?比我想像中還困難?!

沒關係,深呼吸,吸氣‧‧‧呼氣‧‧‧我們再來一次。

「爸!」

「阿喜沒衝啥?」

「爸爸,我愛你!」說時遲那時快,向阿北告白的妙齡女郎連人帶跑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跑百米速度衝到廁所把自己關起來。

整個人熱呼呼,不用看也知道是赤關公似的臉,我的心跳還是那麼的快。

我真是沒種啊!有人告白完佯裝尿急的隨即躲進廁所嗎?

呆坐在馬桶蓋上,我苦惱地臆測,這下子我要怎麼出場見江東父老阿爸?我要用啥表情啥態度跟外面那個我剛告白的男人說話?

唉, 怎麼辦?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要怎麼很自然的走出去啊?

我怎會沒事做這種不知如何收場的蠢事呢?難不成我要蹲廁所一整個下午?

就這樣在害羞與懊悔中度過三、五分鐘,突然一句來自客廳的吆喝,「xxx (我的台語小名),要不要吃西瓜?」

就這樣,困在城堡裡廁所裡的公主妙齡女郎,以想要吃西瓜的名義現身。

我到現在都還是很自豪,生命中第一個「我愛你」的真情告白,留給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當時五十出頭肚子微凸的阿北。

今早(情人節前一天),透過網路視訊告訴阿母我在十多年前對她枕邊伴侶告白的往事,我唱作俱佳的描繪經過,逗得我阿母一直笑,直說沒聽阿爸提過。

趁此機會,我又對著坐在飯桌旁吃飯,背對著視訊螢幕的六十多歲已快白髮蒼蒼的阿北高聲大喊:「阿爸,我愛你,祝你情人節快樂!」

第二次的告白,相隔十年之久,妙齡女郎變成熟女,也許是有了初體驗,也許是年紀也有那麼點,臉皮也厚了些,所以這次沒有尿遁,沒有害羞跑開。

我安然的坐在筆電前,內心柔軟地敞開,對著我親愛的阿爸說我愛你。

妳呢?妳對妳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告白了沒?


【後記】

「愛要及時說出來」許是每個人都聽過的老掉牙口號。姑且不論愛的告白是不是看倌認為的必需,在生死關頭前,愛的課題自己老實地作了多少,常常攸關己身是否能平靜對之的關鍵。我於《如果生命就此結束,你能不能死而無憾?》一文分享的親身遭遇,在那電石光火間,能讓我無有恐怖,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泰然處之,除了己身夢想的實踐外,還有我與阿爸這父女關係的人生大課題,藉由我對他的告白與彼此多年來在關係上的努力與修復而得以穿越。

格友王大師特地撰寫一文為我宣傳此篇新作,他在文中一段說得深得我心:

不管如何,人 主宰『愛』能量的泉源,來自父母,如果這關不過,所有情人節所碰到的過客,也僅是愛的替代品罷了,LV包包,PRADA鞋,王品一客牛排,吃了,穿了,拉 了,也就糊裡糊塗的過了,可是與父母親的連結若未承認、見到、觸碰、擁抱過,我們窮及一生,也僅是尋求一堆二手貨而已‧‧‧

 

旅德作家陳玉慧藉由 了解父母的成長歷史而寫下《海神家族》,就是所謂 「與父母和解,就是與自己和解」的內心幽微過程。是的,父母這一關若過不了,我們在人生的許多面向都無法深深地往下紮根,也就無法隨著歲月的轉輪,沒有障礙地汲取生命能量以茁壯長成一棵頂天立地,枝葉茂盛的大樹,並同時滋養著天地。

【延伸閱讀】

親子天下20期  《與父母和解》 作者:賓靜蓀 


謹以此文,獻給我敬之愛之的阿爸,並獻給所有與原生家庭有課題的人,祈願我們都能隨著內在的引領,勇敢地踏上與父母和解的療癒路。


註: 此文於2011年2月14日獲選為中時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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