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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在都市叢林裡長大的我,從來不知頭蝨為何物。

怎知,我竟然在三十好幾的熟女年紀,在連日不自主的搔頭抓癢之際,從柔細光滑的髮絲裡,抓出需要用力瞇著眼睛才能看到食指尖上躺著一個許多足隻在蠕動的黑色小生命。

想也不用想,「罪魁禍首」是小熊,當時還只是我男朋友的兒子。

第一次的經驗,雖是在發現的當下驚駭莫名,我隨即回復平靜,在電話中依照卜先生的經驗指示,前往博姿 (Boots) 連鎖藥妝店購買專門刷出頭蝨、齒距間隔小得不能再小的巴掌大鋼梳。我在排隊付賬時,彆扭與羞慚的情緒並存,恨不得想在自己的身上掛一個昭示牌,寫著,「我是因為男朋友的6歲兒子才傳染到頭蝨的」。

因發現的早,加上每天早晚各花四十分鐘用鋼梳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由裡至外,一吋頭皮也不放過的從長直髮絲裡刷出數個頭蝨蛋與頭蝨,終於在三天內清除掉我的「髮上大患」。

訂婚後搬去與卜先生同住,我和小熊互動的機會相對的增加至雙倍,所以我又前後「中標」三次。

第一次,因只是女友的身分,更別說這牽涉的範圍包含卜先生的前妻,所以我嘴上不說,完全以心平氣和、毫無怨懟的態度「自掃頭頂蝨,不管他人髮上蝨」。

之後的三次,少了驚駭莫名、多了從容以對的沉穩,我發現的當下一樣是每天早晚各花四十分鐘,用鋼梳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由裡至外,一吋頭皮也不放過的從長直髮絲裡刷出數個頭蝨蛋與頭蝨,「立志」在三、四天內清除掉我的「髮上大患」。

我思忖著:小熊七、八歲的年紀,喜歡留長頭髮,卻又愛一天到晚在草地上和他的同學好友滾來滾去的無憂日子,離他懂得愛漂亮、會顧忌頭蝨的存在,還有好幾年的時光,我這樣只是消極的「善後處理」,也不是終究的辦法。現在只要他的頭靠近我,我馬上想到他髮絲裡的頭蝨,會很想避開,以防再次「中標」。不行哪!與孩子的身體接觸,是建立雙方情感與孩子安全感的重要方式之一,我這因頭蝨而有的抽離念頭,對我們繼母繼子的感情建立,絕無益處。

女友升格為未婚妻,這多了些斤兩的份量應該可以開口說話,商討比較適合的解決辦法吧!

我同卜先生說,「小熊想要留長頭髮,你和你前妻也尊重小孩的意願,這原本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只是,我已先後被小熊傳染頭蝨,每天要花這麼多時間處理這問題,造成我的困擾,更別說我現在昏天暗地的趕論文,花這麼多時間在頭蝨上,是很奢侈與愚蠢的一件事。我想,除了小熊過來時,你偶爾想到用鋼梳幫他清頭蝨外,可不可以考慮剪短他的頭髮,也少了頭蝨藏匿的點?」

丈夫回應我,小熊大部分時間與媽媽住在一起,剪短頭髮是一個大轉變,他這個「週末爸爸」理應經過前妻的同意才能剪兒子的頭髮。他建議我下次小熊要靠近我時,可以輕輕的推開他、同時口氣溫和堅決的說:「對不起,如果你要和我玩那種頭會靠近的遊戲,等到你沒有頭蝨的時候,我們再來玩。」這樣可以順便教導小熊,當他在和有頭蝨的同學抱來抱去的時候,要懂得防護自己。

在我的眼裡,他的建議很不適合七、八歲的孩子天性,更別說我和他兒子的感情在那時根本談不上深厚,繼母和親生父母那種濃得化不開的血緣之情就是不同,我怎能像卜先生一樣大剌剌的邊把兒子推開邊說,「孩子,你有頭蝨,請不要靠近我的頭」? 很多時候,明明是同一個舉動,在不同人的身份上出現,對方在心裡卻會有全然不一的詮釋。

有溝沒有通的結果,我決定「放下」這件事,因覺得自己只是未婚妻的身分,加上丈夫還沒有要問他前妻的意思,時機不成熟。再者,這件事和其他待解決的重要議題相較之下屬於小事,我決定把嘴巴閉上,繼續平和的「自掃頭頂蝨,不管他人髮上蝨」。

平靜下的暗流湧動

若說卜先生不在意、沒有顧慮到我的感受,這評斷又有失公允。當小熊有時早上起床來到我們床邊,想挨在爸爸身邊撒個嬌時,卜先生總是耳提便命的告訴他兒子不能碰到我的枕頭。當孩子在遊戲中忍不住貼上來時,一旁的卜先生會「英雄救美」似的告誡小熊別忘記他有頭蝨,不能靠我太近。

只是,我總是有種說不出是哪裡怪的感覺。

去年盛夏某晚,那種消失匿跡頗久「有小生命在頭皮遊走」的熟悉感覺又出現了。原本準備要上床睡覺的我,走到浴室,在盥洗包裡取出鋼梳,站在鏡子前開始梳著因結婚作造型用而燙的大波浪長捲髮。

這一梳竟出現好幾隻成年頭蝨。再一梳,鋼梳上又是好多不停蠕動的黑色小生命。不一會兒,蓄著半盆水的洗手池已經漂浮著五、六十隻大小不一、在滅頂中掙扎的頭蝨。

我雖然不愛化妝,卻也算是個愛漂亮的女人,有頭蝨的經驗已讓我覺得丟臉,現在三、兩下就讓我刷出數到手軟的頭蝨數目,表示我的頭皮上絕對有上百隻的頭蝨。

我既驚且怒,胸中一股熊熊的烈火像岩漿似的噴燒出來,斗大的淚珠已不聽使喚的掉下來。

我第一次生小熊的氣。我氣他,沒事想要留啥長頭髮,把這頭蝨三番兩次的傳染給我。我更氣卜先生與他的前妻,這到底是那門子的尊重孩子,小熊有頭蝨還由他去,讓他一再的傳染給別人,這根本就已經妨礙他人了,尊重兩個字是這樣來的嗎?!

我越想越生氣,臉上佈滿淚水,我惡狠狠地、一字一句地對著已從床上跳起、站在浴室門口的卜先生說出這些滿載情緒字眼的話。

卜先生慢條斯理地跟我再次強調他為何需要尊重生養小熊的母親的意見。

丈夫的話,在我「受害者情結」再度上身的詮釋下,把我推向歇斯底里的邊緣,迅速地變成一個火山爆發的載體。

我這沒有和小熊朝夕相處的繼母都被傳染了,可想而知他一頭濃密長捲髮的媽媽一定也有頭蝨,可是小熊到現在還是可以繼續留他的頭髮,這表示莫琳不會答應卜先生把他們兒子的頭髮剪短。

天啊!剪個孩子的頭髮,卜先生這親生爸爸連一半的主控權都沒有!我的人生是不是自此要受丈夫的前妻牽制?我結婚前就很清楚,我們不能像其他夫妻一樣,好工作在哪個城市就往哪裡住,因為我們不能住在離他前妻與孩子更加遠的地方。我結婚前也清楚,我們行事曆上的所有假日都要和孩子的媽媽互相配合。還有許多我結婚前就心知肚明的限制...只是沒想到剪頭髮這小事也要經過他前妻的首肯才能執行,往後的未知生活裡,還有啥是我沒有想到的牽制?

臉上滿載滾滾淚水,充滿無力感、無控制感、無安全感的我,又怒又兇地回卜先生:「我們兩個連蜘蛛、蒼蠅都不殺生,小熊有頭蝨,就永遠只是消極的善後。你在他頭上刷出來的頭蝨,還有我前後在自己頭上刷出來的,這些也是生命啊!你要我把頭蝨淹在水裡,這算是殺生,不是嗎?把小熊頭髮剪短,不會要他的命,但是絕對會省了這些頭蝨被淹死的命運。」

卜先生繼續氣定神閒似地對我解釋這不算殺生的論調,我更加發火,衝下樓至廚房拿起剪刀、奔回到浴室的鏡子前,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小熊的頭髮剪不得,是吧?沒關係,凡事只有反求諸己、改變自己才是真正的應變之道。你們不願意剪短他的頭髮,沒關係!我現在就剪短自己的頭髮,明天一早我就去鎮上最好的髮廊,花大錢請他們剪一個最時髦好看的俏麗男生頭!」

抓起左邊的波浪髮尾,準備一刀剪下去的剎那,卜先生一箭步的上前、迅速地奪下我手上的剪刀,牽著我的手說,「別傻了!已經很晚了,我們睡覺吧!」其實,又氣又哭的恣意發洩情緒,也讓我身心能量損耗許多。我在當下馬上脫落「瘋婆子」的角色,既乖且隨順地和卜先生牽著手回房和他相擁入眠。

熄燈時,我腦袋回顧著剛剛那一場鬧劇的畫面。我再次體驗到,平靜無事的表相,若缺乏精微的內觀,往往落於渾然不知那掩藏在內心底層的暗流湧動;久置不理的後果,它總會在你料想不到的時刻,以端急的水流力道衝破暗室的門,讓你瞬間淹沒在一片情緒海的桎梏裡。

因為覺照的工夫不夠,我並不知道暗流湧動的存在。當我有意識地察覺到自己從發怒委屈步向歇斯底里的邊緣時,我已經像是洗手池裡的頭蝨之一,淹沒在情緒海水裡,動彈不得。我與頭蝨唯一不同的是,我有可渡我上岸的救生圈,但是我卻有意識地、任性地選擇暫時溺斃。

有意識的選擇發飆是因為我心智的編碼程式,認定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明確地表明我的立場、捍衛我的主權。這程式認定始自原生家庭裡所累積的習性,每當我覺得我沒有力量、生活裡充滿牽制的時候,我就會向壓力鍋一樣在臨界點爆發以宣洩出流竄在心中的滿溢烈火能量。

這意識裡其實少了一份覺知而有的清明。彷若是有個觀察者在看戲般,我在當下完全清楚自己正在發飆。若當時內觀深一點,我會看到內在深層的恐懼,害怕自己的人生會被丈夫的前妻牽制。再覺照深一點,實則是這妄想而生的恐懼連接上年幼時感覺沒有力量、沒有主控權的更深層恐懼。

在潛意識裡連接上幼時的底層恐懼時,當然就順勢勾引出窩在身體裡的陳年情緒記憶。少了這層覺知與對己的慈悲,我沒有靜下心來安撫浮現出來的童年受傷情緒,以為這受傷的委屈情緒的「因」和頭蝨有關,就任性地選擇隨著情緒走,造成搞破壞的「果」,做出傷人 (兇狠地對待卜先生) 又傷己 (中醫角度,生氣加狂哭是傷肝又傷心的行為) (對我所愛的人發飆,總會讓我事後很難過,更何況此人是我的生命至愛) 的行為。

因為頭蝨,我又再度與內在很潑辣的小女孩相遇。我很感謝,這一次,我終於看見潑辣背後的不安與恐懼。這份看見,讓我與自己深層的不安與控制欲面對面,很奇妙的,熊熊的烈火因這面對而消失無影蹤。

還是,這又是另一個層次的暗流湧動也說不一定。

生命,真得是充滿了未知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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