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和死亡擦身而過的真實體驗。
事發當時，2001年十二月底，我人在美國。那時我有一份正職的工作，週末另外在一個很優質的的獨立童書店打工。那天是星期六早上，書店期末大盤點，老闆與所有的員工都要到齊。我的朋友開車載我去書店上班，因為怕我遲到，在高速公路上，朋友開得有點快。結冰似的冷空氣裡，沒有下雪的痕跡，但是等到他發現路面因結成一層薄霜很滑溜時，我們的吉普車已經失去控制，只見他一邊連聲罵了很大聲的幹，一邊極力的控制住方向盤，企圖穩住車身，可是車子仍止不住的打滑。
在失控中，整個車子竟然三百六十度的旋轉一圈半。
前後不超過三秒鐘的三百六十度旋轉，我剛好捕捉到來自隔壁車道上平行車輛裡的乘客的臉部表情。在那驚鴻一瞥裡，他們的雙眼與嘴巴同時張大，一聲 “Oh My God!”，眼神滿是驚恐與擔憂。
那時我雖然剛拿到駕照沒多久，但是完全沒有新手開車的經驗，更別說在天冷路滑的高速公路上，我很難身歷其境的感受情況可以是多麼的危險。不過再如何渾然不覺的我，聽到朋友一聲充滿與死神拔河的幹，也馬上明白我們有生命危險。再加上隔壁車道乘客的驚恐眼神，讓我明確意識到死亡就在眼前，我的生命只剩幾秒的時間。
如果是你，生命只剩三秒鐘，你會如何反應？你會如何過？你想的又會是什麼？
我沒有罵幹也沒有罵任何不雅的字眼。
我沒有連聲說怎麼辦。我沒有尖叫。我沒有驚慌失措。
我的生命，從聽到我朋友的第一聲幹後，在我的眼前攤開來。在那生死一瞬間，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清明中，我審視自己的生命─我此生的夢想都實踐了嗎？是的，我都一步步付諸行動去實現了。我愛過了嗎？是的，我真誠勇敢的愛過、付出過。
我眼前自然浮現的種種生命片段沒有讓我有任何後悔或遺憾的感受。
我在心底告訴天地─我的生命若就此結束，我真的死而無憾，謝謝您也謝謝我的家人與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所有人、事、物。
在死亡面前，一股說不出的寧靜與感恩氛圍環繞著我，心底沒有一絲恐懼、遺憾與掙扎。
在那當下，我沒有唸佛號或在心底祈禱菩薩與天使的保佑，我只是單純地滿懷感謝、身心安靜地面對死亡的降臨。
車子快速旋轉一圈半後，車尾直接撞上分隔島，保險桿搖搖欲墜。奇蹟似的，我與朋友卻毫髮未傷。當我們驚魂甫定的再度開車上路，往前行駛約兩公尺距離時，親眼目睹分隔島旁有好幾輛車因像我們一樣打滑失控而互相追撞的連環車禍現場，我和朋友難過的同時，更加感恩我們無法置信的好運。
這段發生在我身上的親身經歷是我多年前在講台上對學生分享的生命故事，算是對他們最後上的一堂課的內容大綱。
我以為，為人師者，知識的傳遞常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忘得一乾二淨，那些留存在學生心中迴盪良久的隻字片語，往往來自老師們的生命精華的分享，完全和課本無關。
最後一堂課，我想要留給他們可以放在心上的東西，一個面對人生的態度。
我告訴我的學生，我在當下能夠從容以對的面對死亡的降臨，和影響我人生至深的一句話有關。
我不記得我從小到大的老師在課堂上對我傳授的書本知識，唯一字字入心的是一位國文老師說的一句話：「步伐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是因為他聽到更遠的鼓聲。」（註）
這句至今仍撼動我的話，在心中發芽生根並且身體力行，我的生命就此改寫。
因為這句話，我開始學習傾 聽來自內心的鼓聲，毅然決然地力排眾議，離開我慢慢形塑成形，準備嶄露頭角的職場生涯，至加拿大遊學半年，計畫屆時回台灣重新歸零，轉換跑道。
只是，人生裡的計畫，於我而言，永遠趕不上變化。
隨著內在的鼓聲前進，生命中一扇又一扇的門，開始在適當的時間點在我面前打開，引領我走上一條不在事前規劃之中的旅程。
因為付出行動，我實踐了人生中第一個滿懷熱情的夢想，而讓我更加勇敢地走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即使過程中有不為人知的辛苦，但隨著更多的夢想實踐，我的內在充滿了力量，我的生命蘊含了愛之擇之的光采。
也因為曾經和死亡錯身而過，我方能切身體會，在生死關頭前，能讓一個人平靜以對、死而無憾，和身處何地無關，也和身邊有無親人圍繞無關，更和擁有多少物質東西無關。
我告訴學生，在生死關頭的那一剎那，我的生命因為勇敢追隨內在的鼓聲而充盈有愛有夢有實踐的圓滿，也因這圓滿，我可以赤裸裸地面對自己，了無遺憾的迎接死亡。
「願你傾聽內在的鼓聲並勇敢地走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只要不是傷人害己的事，我都真心祝福你有滿溢的熱情去一步步實踐你的夢想，那怕前方的路看似崎嶇。在你未來的人生中，每年歲末時，我們可以一起審視自己的生命，問一問自己，如果我的生命就此結束，我能不能充滿寧靜與感恩的死而無憾？」
【後記】老實說，若我當時是駕駛，我肯定會是不同的回應方式。我也許不會罵幹，但極有可能會喊一聲雪特，然後像我朋友一樣鎮定心神開始與死神拔河，而不是安然放鬆的任老天爺取決我的生命長短，畢竟我是駕駛，旁邊是另外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我得負起和死神拔河的責任，而不是兩手一攤的靜觀其變。我當時身為駕駛座旁的乘客，我在當下能做的就是不造成駕駛的負擔。我很幸運，朋友的父母開車行，他從小就很懂車子與車性，所以知道如何在那關鍵的三秒，把傷害減至最低。我們的幸運，除了謝天外，朋友臨危不亂的極佳駕駛技術，讓我們的車子沒有成為動彈不得的連環車禍現場的其中一輛。
謹以此文獻給我忘了名字的國文老師，謝謝您的分享，讓我的生命蛻變的很不一樣。
此文也獻給我曾經教過的學生。我很想念他們。思念裡滿載我深深的祝福。
註：後來才知道，國文老師這句話出自梭羅所著《湖濱散記》裡的一段話：「如果一個人和同伴的步調不一致，也許是因為他聽到另一種鼓聲，讓他朝著那音樂前進吧，不要管路途多麼遙遠。」"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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